太行风丨春风送暖 烟火太行

甲辰龙年，最美的中国年味在日渐火爆的民间烟火里。走进八百里太行，寻访千百年来温暖绽放的民间年俗、花会和社火，在剪纸和打树花里，感受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在欢庆的锣鼓声和热辣的舞蹈中，饮一杯热气腾腾、浓烈醇厚的民间文化老酒，悠悠沉醉……这些生于民间、长在乡野、传之巷陌的民间非遗珍宝，以其独有的方式熔铸着燕赵大地的人文精神，牵引着太行儿女的美丽乡愁。它们穿越千百年与我们相遇相伴、传承共享——过去，现在和未来……

——题记

春风过太行，青绿染层峦。

太行山上，树木葱茏，而千百年来的民间“烟火”，才是这青山绿水间孕育和绽放出的最璀璨的“乡野艺术之花”。每每农历新年特别是元宵节期间，那一个个不一样的民间社火、花会表演，便把太行山装扮成最美的地方、太行儿女的老家、梦想起飞之地。

■ 窗花·树花

月光如水，映照着“太行八陉”之一飞狐口的山涧。

张家口蔚县的大小村庄都醒着，准备用最美的民间烟火迎接春天。壶流河畔的千年古县蔚县，拥有最为珍贵的民间“双花”——绚丽多彩的蔚县窗花和火辣辣的民间社火“打树花”。

要想看到最乡土、最生动的蔚县“双花”，必须到它们的故乡去！

白雪飘飘、红灯摇曳时，正是窗花“盛开”的季节。

月光下，家家户户的窗棂都白亮亮的，五色窗花烂漫盛开：有活灵活现的虎头花，有喜气洋洋的吉祥图，有地方戏秧歌腔里的戏曲人物，有水灵灵的蔬菜瓜果，还有惟妙惟肖的翎毛花卉，茁壮丰满的五谷六畜……它们都来自蔚县八大镇的集市上，来自民间剪纸艺人的刻刀下，更是来自蔚县人一个个踏实奋斗的日子里。

58岁的蔚县剪纸艺人高佃亮，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他的作品第一次走进北京奥运会，引来世界宾朋惊叹的情景——“小小的中国剪纸太美了！”蔚县窗花的美，朴实真挚、火辣又含蓄。高佃亮从六岁就拿起刻刀，彻底爱上了这朵故乡的“野花”。20多岁时，伴着改革春风，他走街串巷推销美丽的纸花样，后来又和乡亲们一起创办了学校和手工作坊。小小的窗花已经延伸出一条拉动三万多乡亲参与的剪纸产业链，推进乡村全面振兴。

如今，有机会的话，您可以到蔚县剪纸一条街走一走，那一排排高大洁白的“亮子”，热烈抢眼；那一幅幅各具特色的窗花样子美得让你移不开眼、挪不动步；人们抱着一摞一摞自己喜欢的窗花，笑靥如花地往家赶……张家口的大姑娘、小媳妇最爱的恐怕就是这些窗花——能点亮她们的家，装扮她们的庭院，照亮她们未来幸福生活。

与烂漫而持久盛开的窗花相比，瞬间绽放到极致、璀璨到巅峰的蔚县暖泉“打树花”，则为我们打开了另一个绚烂多姿的烟火世界。

月夜星光下，抵达蔚县暖泉。夜晚，气温降到很低，裹上棉衣出门。随着人流来到“打树花”的地点，此处的堡门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在远处站定，古城墙巍然矗立，六旬的“掌勺人”王德，反穿上老羊皮袄，带上用冰水浸湿的帽子手套，穿戴整齐，用柳木勺子迅速舀起一勺沸腾滚烫的铁水，用力打向城墙，瞬间无数铁水珠在冰冷的城墙上炸裂开，绽放出金花朵朵，紧接着，一勺、两勺、三勺……成千上万的金花，在城墙上、在夜空中飞溅、绽放，此起彼伏，与天幕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接天连地，形成了一条金花流动的瀑布，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又像“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描绘的盛世繁华！

在非遗传承人王德的记忆里，十几岁时他就是村里人口中这项“勇敢者的游戏”的佼佼者，在人们的赞叹和欢呼声中，一打就是四十多年。他给无数来暖泉看打树花的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壮丽瞬间。

如今，蔚县当地发展文旅产业，新建了“树花广场”，还专门做了一段仿古城墙。外地的游客可以经常来蔚县看打树花表演。但是蔚县人心底最思念的还是一年一度元宵节的那场树花盛宴：那灿烂绽放的烟火，就像一条落入凡间奔流不息的“天河”，划过历史的苍穹……大家你拥我挤地在月光里共同仰望的“星河”，才是记忆深处最美、最深情的故乡之花。

2月19日，“冬游河北 年味阜平”系列活动上，阜平县台峪乡锣鼓队在骆驼湾村街头表演。 韩 菲摄

■ 大鼓·霸王鞭

月色如银，洒在太行山深处马兰村的月亮舞台上。它也曾照耀过另一方舞台，那是一位自称“马兰后人”的老人引领山里的孩子们奔赴的世界大舞台。然而此时，她却走了。这里藏着一个关于大山深处的约定、梦想开花的故事。

在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来自阜平的马兰花儿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带着泥土芬芳的天籁，穿越千山万水，惊艳了世界。平日里，孩子们经常在阜平花山村、马兰村、骆驼湾村歌唱，沿着清清的胭脂河，歌声一路飘过。每当春节来临，阜平的乡亲们准备好了盛大的花会社火，迎接外出的孩子们回家。

阜平街头欢快的下堡轿鼓和平阳大鼓一声赛过一声响彻云霄，鼓韵铿锵，唤醒了胭脂河水和一座座小村庄。春天来了，辽道背的山林又会郁郁葱葱地生长，天生桥瀑布的水声还会清越流淌，骆驼湾村的年轻人铆足劲，撸起袖子加油干。

阜平年轻人打“霸王鞭”的方阵铺开了，场面壮观，气势如虹。打“霸王鞭”，据说是从抗敌剧社小演员田华的手里传递下来的，一路载歌载舞，从歌唱抗日保家卫国到呼唤人民当家作主。当人们耳边还回荡着花山村老磨盘旁的殷殷嘱托，如今，阜平已然跨过贫困的大山，擂响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新征程上的铿锵鼓点。

抗敌剧社传下了“霸王鞭”，马兰村则迎来了这个红色村庄的女儿邓小岚……红色基因在太行山代代相传。

因为牵挂着阜平的乡亲们，从2004年起，邓小岚开始为孩子们义务搭建“音乐城堡”，直至生命结束，时间长达18年。她高兴地看到山里娃越来越自信美丽，看到“马兰花儿”开遍太行山、开到北京冬奥会的舞台上……

元宵节骆驼湾大戏台前，民间秧歌正舞得欢快，大娘们的舞步最是轻快优美，回乡的年轻人也加入了进来。雄壮的鼓声飘荡在太行山上，也飘过阜平的城南庄、花山村，四面八方的来客手拉手汇入这欢乐的海洋……

■ 拉花·成人礼

太行山上，春风渐暖，山川城镇在年节欢庆中沉醉、生长。被誉为中国民间文化之乡、“太行八陉”之一的千年古县河北井陉，正依偎在母亲河绵蔓河的臂弯里，从甜美的梦乡醒来。

从南横口到庄旺再到宋古城、核桃园、大梁江，太行山的每一个村庄似乎都是活的、热的、欢喜着的，它们呼唤着太行的孩子们回家团圆，又给他们贮满一年的动力，向着未来奔跑。

庄旺的拉花、放河灯；核桃园的打铁花、转九曲黄河灯阵；天长镇的火流星、南横口的大鼓、大梁江特有的成人礼……井陉那撩人心弦的民间花会类型繁多，最让他们自豪的恐怕当数井陉拉花了。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不久前那场近三万人参加的拉花健身操展示，美丽的红衣女子、质朴的中年汉子，老人、孩子都来了，优美的拉花扭起来了，全国各地的游客也吸引过来了……

今年83岁的井陉拉花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武新全舞得正欢，儿子、女儿、孙女一家三代扭起了拉花。“从记事起就开始扭拉花，扭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武新全说，推广普及井陉拉花是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梦想。他从八岁开始扭拉花，一下子就迷上了拉花：拧肩、扭臂、翻腕、吸腿、撇脚……动作刚柔并济，舞乐和谐天成。这由逃荒、拉荒演变而来的民间舞蹈，怎么就那么摄人心魄呢？！

几年前我去井陉考察，亲耳听到许多外来客和专家赞叹。直到武新全讲述了那个深藏在井陉拉花里的美好爱情故事，才恍然大悟——在以往苦难的岁月里，还有什么比爱更能让人点燃希望呢？！

现在武新全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女也加入了拉花的队伍——当地民谚称“井陉拉花遍地扭”，足见其魅力之大。每一位看拉花的观众、每一位扭拉花的表演者，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拉花，因为人们能感受到，井陉拉花那一招一式的舞姿里，饱含着爱与生命的力量。爱能让我们跨越寒冬、迎来春天！

子夜，星星眨着眼、打着哈欠，月亮却醒着，俯视苍茫人世间。

井陉大梁江村里一位十二岁的孩子被七旬的奶奶叫醒，脖子里套上被锁头锁住的五星形花环，去奶奶庙拜祭，完成大梁江独有而神圣的“开锁儿”成人礼。礼毕，少年便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吃下象征着成人的煮鸡蛋，再倒头大睡。过了上元这一夜，就意味着这位大梁江的少年要担负起社会责任和家族发展的担子。据考证，这种民间成人礼已经在村里传承了几百年，教化了代代大梁江子孙，心怀家国从故乡出发，奔向人生和事业的圆满。

井陉大梁江的孩子们每天上学，都要经过村头那座带阁楼的大门楼子。门楼影壁上的贪吃神兽因贪婪葬身大海的故事，向孩子们传递着“勿贪腐、保清廉”的警示，代代相传，这种人文教化早已渗透到大梁江人的骨子里。

每一次成人礼，大梁江都有一拨儿孩子长大。他们做着色彩斑斓的青春梦，从小山村走向世界各地。我在他们的梦想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2月3日，正定古城灯会上的常山战鼓表演。 武志伟摄

■ 战鼓·高照

月亮，牵引着人们的脚步，春风从古井陉口吹过，在太行东麓巍峨伫立了一千六百多年的正定古城前驻足。古城醒着，花灯亮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繁华的夜市开了！千年古刹隆兴寺天王殿前，古朴典雅的宁荣街和荣国府门前……铿锵雄浑的常山战鼓、幽默谐趣的划旱船、气势恢宏的舞龙和耍中幡……让喜庆新年的人们瞬间穿越千百年。

中国人祈福，最喜欢闹出些声响，声音越大越有气势，仿佛就会引来更多好运气。正定南城门瓮城里，鼓声阵阵，伴着震天的怒吼——常山战鼓又擂响了！

在正定县广袤的田野里，散布着170多个村庄，几乎村村都有常山战鼓队伍，人人都会打上一通。每逢节庆，谁是最后的鼓王？是要打开场子比试一番的。早已记不清曾经有几届“鼓王”诞生了，只记得那彩旗猎猎、铁甲闪闪的场面越来越大，鼓声愈发震耳了。

常山战鼓鼓声一响，鼓手们似乎就化身为一位位古战场的将士，他们擂响的似乎不是欢愉的鼓乐，而是穿越历史风烟、回荡在古战场上的战鼓。你看常山赵子龙在鼓声中飞驰而来；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在鼓声中笔走龙蛇；建筑学家梁思成在鼓声中走进正定，从“家家照壁后都有无限清幽的境界”窥见古城人的精神家园，和古城在民族存亡之际，关于那段烽火岁月的红色记忆；鼓声中还有隆兴寺穿越千年的钟鸣和荣国府莺歌燕语的欢声……

如今，七十岁的非遗传承人张书社带着东杨庄村的常山战鼓队走南闯北，从村镇的庙会庆典到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常山战鼓从街头田埂走上了国际大舞台。“这声响还会传得更远、响得更亮哩！”擂台上张书社和战鼓队队员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年节社火里，哪能没有新城铺高照仪仗队的身影？那在风中摇曳的雉鸡翎，妩媚多姿；那一面面龙凤彩旗插在十几米高的中幡竹竿上，猎猎生风。几十公斤的中幡在艺人身上上下翻飞，一会儿飞到头顶，一会儿又飞至后背……托塔、二踢脚、猴子背剑、二郎担山、老虎大撅尾……那代表吉星高照的中幡似乎拥有不倒的魔力，护佑着正定古城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今天，这些代代传承的古老社火，与正定古城的千盏花灯交相辉映，吸引天南地北的游客来到这里：呢喃吴语、铿锵粤韵，俏皮的东北话、直爽的山陕腔……在这里响起，人头攒动，灯光人影，映照出正定古城的盛世繁华……

■ 转九曲·放河灯

沿太行山一路向南，月亮照在古老的滏口陉，春风吹过中华文明源头之一——武安磁山文化遗迹，唤醒远古那金灿灿的粟米田和鸡鸣犬吠的人类历史记忆。从滏口陉向西，在太行腹地邯郸市涉县娲皇宫的故地，传说中人文始祖女娲抟土和泥，创造出中华儿女，补齐了山川天宇。

月影下，弹音村人们早就摆开了“娲皇九曲”灯阵，这一习俗相传源于“九曲黄河阵”，在太行村镇流传极广。最初来自军阵，后来形成一种转灯祈福的民俗。古传黄河源出昆仑山，河水九曲，一曲千里，流入渤海（见《初学记》卷六引《河图》）。唐代诗人卢纶也有“黄河九曲流，缭绕古边州”的诗句。灯阵一般由三百六十一根木桩排成一个正方形，除入口处木桩外，每个桩顶端插一面小旗，摆放一盏点燃灯火的彩灯碗。木桩之间用秫秸绑缚立杆连为通道，形成“九曲连环阵”。民谚说“转了九曲，百病不欺”，这里面蕴含着智慧与哲理。人们边转灯边祈福，希望能走掉生活的苦难和不如意，留下美好与希冀。

如今“转九曲”早已远去了鼓角争鸣，灯光盏盏穿越千年，温暖照耀着太行儿女推进乡村全面振兴新征程上的幸福生活。

远离大都市的霓虹喧嚣，在宁静的田园才能看到最美的灯火。涉县张家庄灯会被誉为“开在田埂上的花灯”。元宵节还未到，灯就亮起来了，照得夜幕下的太行山也亮堂堂的。

张家庄的花灯大多能走会动，尤其是“走马灯”享誉海内外。据说从唐末开始，灯火流年，代代相传。一位花灯制作老艺人自豪地说，“我们村的灯是活的，花灯里藏着好多机关，代代相传。”如今，张家庄人想方设法建起了花灯厂，做起了花灯创意产业，乡亲们期盼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乡传承这门老手艺。

“大宫灯，红彤彤；走马灯，转不停；金鱼灯，摇尾巴；孔雀灯，开彩屏；金灯银灯五彩灯，一盏一盏数不清……”伴着当地的儿歌民谣，张家庄的花灯亮起来了，村民还特意为龙年制作了“鱼跃龙门”“二龙戏珠”“龙凤呈祥”，加上传统的“驴推磨”“打铁铺”“划龙舟”……花灯动起来，游客走起来，灯火人间，迷醉人眼。

太行山里凡有河水处，人们多有“放河灯”的习俗。

当太行山井陉口绵蔓河上灯盏点点时，位于涞源县拒马源的泉池中也已灯光摇曳，灯影水波里倒映着街上桥头的灯市，也漂荡着一盏盏载着人们美好祈愿的河灯。河灯与星月的倒影在河中相拥，绘就了“天上的街市”。

我选了一盏中意的鲤鱼灯点燃，放入泉池中。灯随风动，慢慢漂向出口，与串串灯火汇聚向下游漂移。此时在心底默念祈福：愿我中华，山河锦绣，国泰民安！载着虔诚，那盏锦鲤灯一定会把祝福带给祖国、家人和亲朋。

哦，这年年岁岁最乡土的民间社火呀！

元宵月圆，人间美满。太行深处那一个个小山村里的月光与烟火，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耀眼。那巍峨壮阔的崇山峻岭，那奔腾咆哮的滹沱河，那浪漫盛开的窗花，那流光溢彩的树花，那铃声清越的霸王鞭……还有那月辉灯影下摇曳在水波上的祈福河灯……一幕幕都定格了太行人家的最美瞬间，散发着最中国、最乡土的味道。

这就是太行山！——一条地理山脉，更是一条文化之脊，孕育和流淌出滋养精神的民间文化之河。

在这里，可以照见中国，照见一个古老而青春的中国；照见一个热气腾腾、活力满满的中国；也照见了一个个平凡坚韧、奋斗不息的“你”和“我”……（刘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