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镜头｜陈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岛

视频摄制：赵海江 韩莉

一叶小岛，简朴的升旗仪式却有着庄严肃穆的力量，日日不可忘。升旗的队伍从一个被狂风刮得摇摇晃晃的男人，到一对夫妻升旗、护旗的各司其职，又到一家三口的“威武雄壮”；孩子回城上学后，重新回归到夫妻二人，而最后的最后只剩这个女人，在风中，努力又坚决地挥舞着旗子。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地告诉自己：“你在岛在，你不在，我会继续你的护卫和守望”。恍惚中，她看到爱人又陪伴在自己身旁。他笑了，笑得一脸璀璨，“花，你挥旗的样子比我好看。”她也笑了，却不再是初上岛时，那满是稚气的年轻面庞，如今，这张脸被风雨岁月刻满沧桑，却辉闪着前所未有的动人光芒。

电影《守岛人》来了，有人说，看到了孤胆英雄；有人说，看到了浪漫爱情；有人说，看到了家国情怀……还有人说，看到了时光倒流，他和她，在孤岛上唱着《最浪漫的事》，守着、陪着、爱着，风急雨骤、云卷云舒，倏忽就是一辈子。

“时代楷模”王继才轰轰烈烈感动中国，却又简单到三言两语就能概括：一座小岛，两个人，三十二载光阴。一言以蔽之：“他守岛，我守他。”

导演陈力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岛。王继才说，总要有人守吧。观众们说，他们守住了初心。

不妨，随我们跟陈力导演聊聊她的“守岛人”。

电影《守岛人》导演陈力。 河北日报记者 赵海江摄

守岛人

记者：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走进了王继才夫妇的“守岛”人生？您还记得第一次上开山岛，第一次见王仕花时的情形吗？

陈力：早在王继才被评为“感动中国2018年度人物”之前，我就听说过他和爱人王仕花的故事，也看到过相关报道，很受感动，当时就想也许拍成电影会有故事、很好看，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来几经波折，我接到了拍摄任务，感觉跟这两个人很有缘。

2019年大年初四，我头一次去了开山岛，跟王仕花见面。我永远记得那天的情景，细雨蒙蒙，特别有情调，就像我要表达的感觉一样。我们坐的船往岸上靠，离着好远，就见有一个人儿站在那儿向我们不断招手，我知道她就是王仕花了。船将靠岸，她熟练地收了缆绳，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拉我上去，掌心干燥温暖却粗糙，我心里猛然一动，好奇着是怎样的风风雨雨给了这个娇小女子这样一双手，我告诉自己，是时候走进他们的故事中了。

记者：《守岛人》这个名字是您取的吗？这个岛应该不仅仅是指自然地理意义上的开山岛吧，是不是还有着更广博更深刻的含义？

陈力：对，这是我起的。当时第一反应，我们要拍的就是守岛的人，我要用最直白的话给观众表述出来。可是拍摄到后来，我有了更多的思索，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岛，看你怎么守护她。守岛人这个概念适合我们所有人，我希望看完这个影片，会有越来越多的观众自我追问，岛是什么？我们要竭尽全力追求和守护的是什么？对王继才夫妇而言，岛是家更是国，对我们来说，岛或许就是我们的职业、责任与担当，是我所热爱和追求的初心与目标。现在很多青年人总在讲“躺平”，他们看了这个电影以后，一定不肯“躺平”了。王仕花一直在说，他们是普通人，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总在做该做的事，一生便没有荒废。岛虽小也是祖国的领土，他们穷尽毕生力量去守护，在伟大的国家建设历程当中，便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每个人都守好自己的岛，生命便有了价值，生活有了意义。

“他守岛，我守他”

记者：影片中多次听到王仕花说“他守岛，我守他”，开始难免以为是由于“被困岛上”，颇有几分无奈的意味，可是一路看下来，竟觉得这句话如此耐人寻味，饱含着他们浪漫的誓言与一生的承诺。

陈力：言谈话语中，王仕花句句不离“我家老王”，那份爱藏都藏不住。我在开始拍这部片子的时候，也在想，王继才作为一个典型人物，塑造起来会不会容易脸谱化，怎样才能让观众看到有血肉、有情绪、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呢？可是和王仕花接触时间越长，我越觉得自己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就是最普通的一对相爱的人，他们的爱情是那么坚不可摧，而且浪漫无比，王仕花经常会给她亲爱的老王唱歌，陪他跳舞，夏天天热蚊虫也多，他们俩就躺在房顶上，看星星。老王会说，你猜星星会不会掉下来砸住咱俩，王仕花就会大笑，屡试不爽。他们唱《最浪漫的事》，她给他唱，他陪她唱，真的是互相依偎着慢慢变老。当我亲耳听到王仕花说出“他守岛，我守他”的时候，实在是情之所至，再自然不过。

记者：孤岛、物质极度匮乏的人生、32年直面苍茫大海的孤独和煎熬，想当然带给大家的应该是忍耐和承受、牺牲与悲情，为什么许多观众，特别是年轻姑娘，看完这部影片会特别触动、羡慕，甚至连爱情观、择偶观都发生了改变？这两个守岛人如此“简陋”的爱情，魅力何在？

陈力：听着王仕花讲述她和老王的一切，看着她眼睛里的星星，你突然间就会忘掉了，他们是一对在苦到极致的环境里，坚守32年的守岛夫妻，脑子里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四个字：神仙眷侣。你会觉得他们怎么那么幸福啊，也知道了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在这小小一片天地里坦然面对那么多的疾风暴雨、云卷云舒。

观影以后，总有年轻姑娘过来跟我说，我们不想再去追求什么豪门，什么包包钻戒，这样的爱情才是最可遇不可求的。王继才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俩这一辈子顶别人好几辈子”，两个人32年形影不离，确实顶我们所有人的几辈子，这都是他们的心里话。

“他守岛，我守他”，这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因为岛就是祖国，守着岛就是守着国，伟大神圣的初心和小人物的真挚爱情竟是那么相得益彰，他们相濡以沫的互相依靠，深深打动了我。大爱无声，他们的爱情、同家人的亲情、和王长杰的战友情、与小豆子的兄弟情……种种情感细腻交织、情动人心，他们不是贴标签的典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动情感的，如果没有深爱，他们也不会这样掏心掏肺地爱祖国，爱这个小小的岛，就是因为他们充满着爱、释放着爱，所以观众才会理解他们、爱上他们。

电影《守岛人》导演陈力（右）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河北日报记者 赵海江摄

守护“心之岛”

记者：我也曾多次读到过有关王继才事迹的报道，总在想32年的孤岛人生是怎么熬过来的，您感觉是什么信念支撑了他，让他从一个普通人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孤胆英雄？

陈力：开山岛气候恶劣，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我亲眼目睹天气的变化无常，想象着他们的抗争，抗争随心所欲的大自然，其实也是在抗争逆境，更是在抗争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孤独。没有人是天生的英雄，王继才也不是从开始就想在这守一辈子，他只是争强好胜，觉得别人待三天、五天，我待半个月就赢了，有人来了就下岛回家。结果王长杰一直没能找到替换他的人来，王继才焦躁、急切、有情绪，可是在这个过程中的种种遭遇，让他的想法渐渐发生了变化，再后来即使有被派上来接替他的人，他也会细心观察，只要看不到类似自己的执拗和投入，他就没法放心把岛交给人家。

王继才已经习惯了“做岛主”这件事，习惯到一切成自然，“这个事就是我的事，是我应有的责任和担当”“这岛总要有人守吧”，这些看似平淡的话却代表了一个人响当当的承诺。普普通通的人，从必须要走到决定要留，必然经历了苦苦挣扎，真正让他留下来的是骨子里的厚道，是有诺必践的传统美德，这种责任感极其可贵，我们往往觉得，亲口说出要努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似乎很书面很拗口，可是如果每个小人物都去承担起自己的一份责任，实现中国梦真的不遥远。

记者：这个片子我们从头至尾看得那么揪心，好多地儿都提着一口气，生怕在片子里奔跑着的人、煎熬着的人、坚守着的人会有什么闪失，剧组在拍摄的过程当中肯定遇到了更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困难和危险吧？

陈力：回忆起来，难和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如今的开山岛变化很大，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所以我们就在福建平潭找了一个很相似的岛屿，一样也是条件艰苦、风急浪大。第一天拍戏，剧组所有人就经受了严峻考验，风雨大得机器都架不住，好几个人使劲抓着架机器的人才不至于被风刮走。在戏里，刘烨一直在奔跑，他为了照顾机位拍摄，要精准量步子，数不清摔了多少回。身上磕得破破烂烂不能看，蚊虫极其厉害，咬完了大包肿得像婴儿的小腿儿，最开始拍摄时，刘烨化个“疤痕妆”将近三个小时，到后来连一个小时都不用，因为他早晒秃噜皮了，被蚊虫咬得“遍体鳞伤”，这疤、这口子都是“真材实料”了。

但是没有人吭声，一丝怨言都没有。宫哲那么漂亮的姑娘从来没考虑过形象这件事，只要感觉是对的，一定要去找要去做。她还专门跑到多个妇产医院去了解生孩子的过程，感受那种状态。对她而言，最大的难度不是吃苦受累，而是王仕花这个活生生的人在旁边摆着，观众不自觉就会去对比，但是王仕花鼓励她说，“你演得很好，我那会跟你演的这个情景是一样一样的”，这些肯定给了宫哲足够的勇气。

侯勇和王继才算是旧相识，所以一听说有机会出演人武部长这个把王继才“逼上岛”的角色，侯勇激动又珍惜，他晕船，他的角色需要迸发力大，他面临着好几场戏都是“难以完成的任务”，可是这些相对于能成为王继才的“兄弟”，根本都不算事。孙维民演过太多次周总理，也演过小人物，但这个角色却是全新挑战，他学习编蟹笼，每一场戏都反复琢磨。90后张一山更让我感动，他时时会跟我说，进入这个创作环境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我们都是和岛主一起守在这里的人，生生世世，不知日月。

每个人都在坚守着自己心里的岛，努力到拼命。

我感到幸运，这是一个特别好的题材，我时时被王仕花口中的老王感动着、感染着，常常忘记他已经去世了，感觉他就在我眼前，他与王仕花和我就这样聊着、笑着、厮守着，时空并未成为阻隔。

“人这辈子,能干好一件事,就不亏心”

记者：王仕花和孩子们看过这部电影吗？他们如何评价这部作品，他们感觉做到了还原真实人生吗？

陈力：从第一次上岛到《守岛人》拍摄结束，我与王仕花和孩子们相处了很长时间，不经意间已经走进了彼此的生活。我和仕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孩子们叫我干妈，我对他们从最初的敬佩、心疼，如今又添加了更多的理解和释怀。仕花大姐昨天给我发信息说，“妹妹我非常感动，你让我又回到了和老王共守一座岛的岁月，拍得太棒了。”我一直特别担心她看完全片的反应，不是怕不满意，是怕太激动太难过。拍摄现场她去过,见到上好妆的刘烨，她就掉眼泪，说“像我家老王”，那种感情我懂。昨天点映，虽然儿女们都来了，我还是反复嘱咐他们要多注意妈妈，怕她受不了。

记者：近些年，感觉您一直在探索如何拍摄年轻观众愿意接受和喜爱的主旋律影片，《守岛人》您做了怎样的努力，想传达给他们的是什么？

陈力：只要做真事、说真话，用真心诚意去制作和呈现，年轻观众对文艺作品的接纳度很高，并不是主旋律和塑造典型人物的作品就一定会缺少受众。比如《守岛人》，我想传递给年轻观众的是温暖的力量，希望他们通过看到这两个人的坚守，去体会奋斗者的幸福感。王继才夫妇散发出来的这束微光，不仅温暖了彼此，也温暖了我们所有人。我看到很多观众，观影过程中都在流泪，可是他们都说只是感到心中有触动、有激情、有火花，却不知道自己的热泪为谁而流。对于我，觉得这种感受是最恰到好处的，相比观众只从这个片子里看到两个人的可怜、煎熬、心疼而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泪和滋味，更能直抵心灵。看了会热泪盈眶，哭过会去思考，想明白了还要去做，这才是我希望王继才夫妇的故事能传递给大家的热度和力量。

王继才常说，人这辈子，能干好一件事，就不亏心。2018年度感动中国组委会给他的颁奖词中写道：涛拍孤岛岸，风颂赤子心。而我想跟观众朋友说的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岛，努力做好自己的守岛人，就对了。 （河北日报记者 韩莉）

■记者手记

眨火亮着呢

《守岛人》中，王继才似乎一直在跑。顶风30度，顺风15度，仰面望天，俯首弯腰，深一脚浅一脚，想着他的岛，守着他的岛，从满头乌发盛如野草到点点斑斑落霜花，32载光阴就这样疾驰而过，不曾有半分留恋和迟疑。

现实中一样白驹过隙。一眨眼，认识陈力导演也快10年了，《周恩来的四个昼夜》《海棠依旧》《血战湘江》《古田军号》再到如今的《守岛人》，她一路稳扎稳打地拍着，我们一路又是哭又是笑地追着。

一场又一场，让我自诩对这位“爷们儿”气概的女导演颇有几分“知道”和“懂得”。知道她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越是重大题材越爱从细处入手，越是典型人物，越“安排”的有血有肉、真实亲切、接地气；知道她惯用大场面大手笔，硬气豪放，干净利落，酣畅淋漓；懂得她在运化，把女性的绕指柔运化在眼花缭乱的波澜壮阔、宏伟壮烈中，仿佛给钢筋水泥磨个边勾个缝，几个承转启合，便能让大屏幕前刚被坚硬、锐利、火爆冲撞过的眼球和心绪一下软下来、缓下来；懂得奔涌或刹车，我们注定只能跟着她的节奏走，收放自如，绝无失手。

可这次，初见《守岛人》，于我，却真的在心里咯噔一下。影片很陈力，依然有着不由分说的动人力量，刘烨扮演的王继才在狂风暴雨中穿梭，锥子般直刺观众心中最软处，女主角宫哲没有丝毫偶像包袱，情节跌宕，爱情、亲情、战友情……丝丝入扣、感人至深，自始至终，周遭抽噎声一片。但是我依然有了疑问，刘烨演得像不像那个现实中的王继才？

媒体记者笔下的王继才，有189本日志、368面挥舞过的国旗、数不清多少双磨掉底的鞋以及浑身破破烂烂的疤；还有嚼了五天生米，无数次被大浪卷走，分分钟会被葬在这孤岛上惊心动魄的事。片尾照片中也有王继才，确实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但是一眼望去笑得那么憨厚、淳朴甚至天真，每个动作都是简单的，简单到直杵杵，直杵杵去牵妻子的手，直杵杵给她扶着望远镜，直杵杵为她梳头戴花，直杵杵投过去一往情深的眼神，有着庄稼人的朴质、简单，还有拧和犟。也许就是这拧和犟让他赌上了这口气，也许恰是简单普通，让他一不小心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呢？

总感觉刘烨版的王继才自带光环，战天斗地、孤勇无穷，让人敬佩、仰慕、观影舒适不拧巴。再细想，这片子让我的困惑之处恰恰是这不拧巴：尽管活在疾风暴雨的重击里，尽管孤岛为家，骨肉分离，他和她给人的感觉居然是幸福的、浪漫的，被人羡慕多于崇拜，还有，被大家叫成岛主，多么惬意、自豪，让我瞬间想到桃花岛上的黄药师，逍遥、洒脱、酷炫。32年的孤单寂寞冷，他们居然不煎熬、不摇摆、不抱怨……这不科学。

点映间隙，见到陈导，我质疑说，刘烨不像王继才。陈导说，像啊，特像！我说，王继才憨厚普通，刘烨演的是孤胆英雄，陈导说，老王，他就是英雄！

再去看片，是在首映见面会上。一位短发，很飒的大妞，站起来，跟陈导抱怨：“看到王继才和孩子的对手戏，我哭；看到他‘兄弟’去世，我也哭；看到他父亲临终嘱托，我还哭；就连两口子相依为命那么幸福，我都哭……导演您牛，最牛的是把我这种大大咧咧的人整得哭起来没完没了，我还不知道为啥哭。”陈力抚掌：“这就对了。”又有小伙子站起来：“我信奉躺平，现在很激动，以后怕是躺不平了，奋斗好像也没那么难办。”还有一姑娘说：“这是爱情啊，以后我不打算羡慕豪门了，就这‘他守岛，我守他’，土味情话，挺好。”

陈力点头，好像朝我这边望了几眼。然后，她意味深长地说：“我不要给你们看贴标签的典型人物，不要空洞，不要看了开头知道结尾，想让你们看了心如小手抓，然后思考。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岛，找到她，拼死守护她，有激情，不躺平，这就够了。”

此时，想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前段时间采访韩羽先生，他谈到齐白石等人所说的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不得，不似亦不得，要处于似与不似之间，是也，而最难的恰恰是那个“间”。刘烨扮演的王继才似乎刚好在这个“间”上。

忍不住带娃又去看一场《守岛人》，这次任由泪流了满脸。影片将要结束，娃突然很紧张地问：“妈，如果这个阿姨也老了守不动了，这岛还有人守吗？”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孩子，我以为她顶多会说：“狗狗们真可爱，大风大浪真吓人。”如今这么问，难道，她竟也看懂了么？我回答：“你没看见，‘岛主’夫妇那么多粉丝么，给船指路的眨火，它亮着呢。”  （韩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