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眼”是一个志愿者团队,活跃在邯郸城乡。
12年来,他们用人工讲解加现场放映的方式,辅助盲人理解电影,为邯郸数万名盲人放了数千场电影,脚步踏遍了邯郸每一个村庄。
他们想把一张电影票变成一支帮困在大山、农村的盲人走向光明、走向未来的盲杖。
我是你的“眼”
1月21日,在邯郸市邯山区华文影院内,三名观看电影的视障人士从电影屏幕前走过。 新华社记者王晓摄
圆桌上还摆放着塑封的碗筷,座椅就是圆桌旁的硬板凳,银幕其实只是饭店的投影幕,片源也不过来自一台旧电脑……
这些都不重要。
临时影院的观众是23位盲人,他们更关注的是在电影原声之外的解说。
一群志愿者,将画面转换成语言,就变成了盲人的眼,带着他们听电影。
这就是邯郸“天使之眼”志愿者服务团队。
2月1日9时,邯郸市郝甲大院饭店。
从门口到一楼拐角到二楼包间,在穿红马甲的“天使之眼”志愿者引导下,观众们陆续摸进“影院”。
尽管很多观众彼此早就熟悉,但他们还是要侧着耳朵确定听到对方声音,才打招呼,进而用双手在明亮的房间里循着声音摸索对方。
当天放映的电影是《功夫瑜伽》,在灯光暗下来之前,讲解员马聪聪开始介绍这部电影的背景。
片头是一段历史回顾,象兵和骑兵大战,画面宏大又激烈,但对于盲人来说,只能听到铁器碰撞的动静。马聪聪的作用这时候就凸现出来,在台词和音乐的间隙,插入对画面的补充描述,用来衔接片断,帮助这些特殊观众了解剧情。
当成龙饰演的考古教授从健身器材上跳下来眼前冒金星时,一秒钟的画面没有任何的台词,马聪聪适时地进行补充说明,把原本电影要表现的诙谐一幕脑补进观众的耳朵里。
电影声、解说声,在这场特殊的电影放映过程中交替出现。剧情激烈的地方,解说员也加快语速描绘场景。坐在前排的一位观众,用手机的录像功能把画面拽近,几乎贴在屏幕上,用仅有的一点微弱视力试图跟上电影的节奏。紧挨着他的小伙子海洋,则轻歪着头,听得尤其认真。
观众们并不知道,这一场观众并不算多的免费电影,需要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
志愿者李政是邯郸市电影公司职工,负责提供片源。“要经典的,或最近观众呼声较高、特别想看的。但有一条,得等影片下线。”
初选出来的电影,还要通过“天使之眼”大团队的筛选,要考虑盲人这个群体的诸多听影特点:语速慢、主题正、剧情相对不复杂。这个工作主要由志愿者冯燕负责,她是邯郸广播电视台的一名编导。
马聪聪推荐的两部电影都曾被毙掉,一部被团队成员讨论认为有些惊悚,一部则因为节奏太快,即使有解说员,也很难让盲人听明白。
“我还负责给选出来的影片配对解说员。”冯燕说,解说员的候选人,也都来自于志愿者,既有邯郸电视台和各县电视台的当家花旦,也有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要看他们的声音特质。我们会把影片分为喜剧片、战争片以及正剧等,寻找最合适的解说员。”
成安电视台的播音员王丹,因为播送新闻较多,被冯燕安排解说电影《周恩来的四个昼夜》。这个活儿并不容易,准备一次解说版电影,至少需要两周时间。
“讲电影之前,差不多要先看20遍,看到能知道下一句台词是什么。借助台里的设备,我们要把电影一帧帧分析,讲解的内容要见缝插针,尤其不能干扰电影原有的音乐和台词。”王丹说。
为了更精准地把握一部一百多分钟的电影中,到底哪些地方需要补充描绘,解说员们还会换位体验:把眼睛蒙上,盲听一遍电影,把没有画面只靠音乐和台词难以想象的地方标注出来,重点讲解。
“有的电影,两句台词之间时间很短,不解说盲人看不懂。但要描述清,就会和下一句原声台词冲突,就要求字斟句酌地填词,既要听得懂还要精练。”王丹说。
在多年为盲人放映电影过程中,“天使之眼”团队还总结出很多实用的经验,比如农村的盲人和城市的盲人对解说词的要求不同,后者可以使用更书面化的语言,而前者甚至要用到方言。
“听”出外面的世界
孔媛媛在介绍天使之眼的情况。
电影开场前,包间里已经有些沸腾。到场的观众彼此用力地拍打着熟人的肩膀,高声寒暄,有的甚至紧紧拥抱在一起。
一场电影,对于很多盲人来说,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和老朋友的约会。
吴建国从永年县临洺关镇河北铺村出发,要先坐801路再倒30路公交,前后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2月1日这场电影的放映现场。
45岁的吴建国右眼失明,左眼借助放大镜,可以看清一厘米大小的字。世界,对于他,始终是模糊中带点微光。
“其实,我不是特别爱看电影,主要是放电影的时候,能见到同行啊、朋友啊,心里豁亮。”吴建国在自家开的门诊工作,每天从7时忙到22时,除了吃饭睡觉,接触患者,他周围的圈子里,几乎没有朋友。
“你最近折腾啥呢?”吴建国听出盲友杨俊山的声音,马上摸索对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把攥住,直到开场都没分开。
邯郸市残疾人联合会盲人协会主席冀邯介绍,邯郸市63万残疾人,其中十分之一左右是视力残疾。“这部分残疾人在按摩行业较多,大多数都能经济独立,但受限于各种条件,物质生活过得去,精神和情感世界还是有点荒凉。”
和吴建国这样的先天性视力残疾人比,后天失明的盲人,对于听懂一场电影、享受普通人的生活更渴望。
2003年,当时只有18岁的张勇因视神经萎缩,视力一点点退化。现在,他能感觉到50厘米外的光影晃动,但无法分辨是什么在晃。
“一年多吧,在家窝着,不愿意见人,也见不着人。就一个收音机,本来念卫校,毕业可以当医生的……”张勇努力地进行一切视力恢复的尝试,医生嘱咐一天喝两次的中药,他当水喝,“恨不得连药渣都吃了。”
2005年,张勇开始学按摩,很快,他通过这项技术在邯郸市扎了根:开了店、买了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因为妻子也是盲人,家里连电视机都没买,绝大多数的娱乐活动,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都是多余的,生活除了按摩,还是按摩。
两年前,张勇第一次听说“天使之眼”给盲人放电影,赶紧追到武安去听了一场。“讲的是《周恩来的四个昼夜》,听得特别明白,一场电影听下来,就好像出去旅游了一趟。”虽说看电影要耽误店里的活儿,可张勇说,“听完再回店里干活,更带劲了。日子不能只有工作,还得有点别的东西。”
一场专门提供给盲人的解说版电影,打开的还不仅仅是娱乐之门。
12年前,陈启敏还是个意气风发全国跑的大货车司机,一场车祸让他眼前的世界变黑了。从此,哪怕只有几米的路,对于他来说,都充满了磕绊。有两年多,陈启敏一步也没踏出过家门。
失明带来的障碍,可能超乎我们普通人的想象。
“天使之眼”的负责人孔媛媛回忆,有一次到武安上焦寺村去放电影,见到了村里的两位盲人,“其中一个当时39岁的盲人说,长这么大没到过武安市区。”
冀邯介绍,生活在邯郸市区的盲人有上万人,其余散布在各县、村,有的人可能一生就困在偏远山村的某所院子里。
用一场场电影,先把盲人从咫尺小院带到一场天马行空的感知盛宴中,再尝试着让他们从惧怕外面的世界,到寻求主动融入。这是孔媛媛和团队试图通过解说电影,让盲人群体感受的另一种体验。
34岁的陈启敏如今在邯郸市开有4家盲人按摩店,最大的店三层,拥有17名按摩师,这家店既是“天使之眼”放映电影的场所之一,也是很多走出封闭世界的盲人学习技能的第一处落脚点。
一个都不能少
马聪聪在解说电影《功夫瑜伽》。 记者白云摄
简陋的放映现场,却和常规影院一样气氛热烈。马聪聪的解说,诙谐又恰到好处,坐在第一排的海洋巴掌拍得通红,还时不时和旁边的人低头交流。
仅2017年,“天使之眼”就放映了300多场这样专供盲人听的电影,多的时候,一天会有几支小分队奔赴不同的村庄,哪怕有的村观众只有一位。
“说实话,起初没想到会这么有意义。”孔媛媛坦言。
孔媛媛的另一个身份,是邯郸广播电视台影视中心的副主任。1991年,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她和7位同事、同学组建了邯郸市橄榄绿青年志愿服务团。最早和部队结对子,后来转战扶危济贫、环保等志愿服务领域,借助电视台文艺青年多的优势,他们还给一些帮扶村表演文艺节目。
2006年的一天,他们在苏曹村演出时,来了一位20岁出头的盲人观众。但是坐下没一会,这位盲人就要走,“他告诉我,太吵,听不懂。”孔媛媛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娱乐,“他说特别想知道,看电影是什么感觉。”
回到单位,孔媛媛和一些志愿者商量怎么让盲人看上一场电影呢。“农村本就娱乐项目少,就更不要说适合盲人的,但这个群体也得关注啊。”孔媛媛回顾。
2006年7月12日,“天使之眼”作为橄榄绿的分支成立,第一场解说版电影《闪闪的红星》在武安邑城镇放映。
这一天,来了9位全盲、7位半盲的观众,其中还有一名先天性失明的儿童。
演出结束后,一位村支书拉着孔媛媛说:“往年政府关爱残疾人给油给面,都没见这孩子这么高兴,你看他今天兴奋得小脸红乎乎的。下次你们什么时候来?”
就这样,“天使之眼”坚持了近12年。
目前这个团队有372位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穿着时尚个性、多年坚持免费给盲人理发的年轻理发师,也有从事播音、剪辑、导播的媒体专业人士。
几乎每一位志愿者,都能讲出几件和盲人观众有关的事。
刘帅是邯郸市广播电视台的一名工作人员,负责台里的设备维护,也负责志愿者团队里的设备维护,她会根据放映场地是广场还是室内,来安排不同的设备。如果用到同步翻译的设备,她要一个一个给观众戴上耳机,还要逐个调整声音,让他们感觉舒服。
同声翻译耳机一共35副,有好几次散场后,耳机少了一两副,隔上一两天,就会有观众打来电话,说走的时候,忘了摘,放在了熟人的按摩店,请志愿者去取。35副耳机,从2013年启用到现在,一副都不少。
“盲人的眼睛看不到,可心亮着呢。”冯燕说,有些志愿者还承担着接送部分盲人的工作。有一次,她到武安邑城镇接一个盲人大姐,握着对方皴裂的手竟被刺得生疼。刚好冯燕包里带了一盒抹手油,就送给了这位大姐。“大姐贴在我耳朵上说,哪天你到我上班的店里去,我给你按摩按摩。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可至今都觉得很感动。”
一路走来,从最初只想给盲人放一场能听懂的电影,到如今他们更想给盲人提供一个家。
如今,邯郸市联防桥南侧的一栋三层楼房,正在装修。当地一位姓寇的企业家腾出了这个年租金20万元的门市,帮“天使之眼”办起公益影院,作为一个固定的电影放映场地。二、三楼还要打造技能培训基地和盲人讲故事录音棚,“已经和一家APP签约,就等场地了。”孔媛媛说。
除了放电影,目前“天使之眼”正在做的另一项工作是摸底。“把每一个村子有几位盲人,多大年纪,什么教育水平,都统计成册,争取通过放电影,让每一个想走出来的盲人都能走到社会中来。”孔媛媛说。 (记者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