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炒了几次以后,才明白咖啡和茶叶一样,不但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而且还是一个宽容的世界。它甚至比茶叶还要不拘一格些。根据火候,有“德式”“意式”的不同;依照煮法,又有“欧式”和“土耳其式”的差别。可以浓得如苦药,饮后令每一位饮品爱好者彻夜不眠,也可以似水柔情般的淡,无非使谈兴更健而已。
太阳的果实
□李国文
中国原来不产咖啡,史载,到了十九世纪末,才在台湾地区开始引种,本世纪初在海南也有种植。随后,云南开始引进,那是一种比较耐寒的“阿拉比咖啡”,豆粒不大,但西双版纳水土肥美,日照丰富。所以,云南“小粒咖啡”的内在品质是世界一流的。我读过梁厚甫先生一篇谈云南咖啡的文章,他对这种得山水灵秀、使人陶醉的“小粒咖啡”,评誉极高,赞不绝口。在他看来,比之非洲、南美的咖啡还要好。
改革开放以后,国人便被“速溶咖啡”吸引住了,市场上,偶尔才有磨碎的咖啡粉,可以买回来煮,但不见有焙烤好的咖啡豆,供顾客现磨现煮现饮。好喝咖啡的人,尤其喜爱这种样子煮出来的咖啡,那口味简直是无与伦比的,毕竟咖啡豆的全部香味,几乎丝毫不曾流失,统统归饮者自享了。一杯在手,堪称消闲佳品。
“玉不琢,不成器。”其实,咖啡豆的自身品质,还在于“焙烤”技术,没有手艺高超的烘烤技师,咖啡豆的内在潜质,也表现不出来。这些焙烤技师,相当于酒厂的勾兑专家,炒到什么火候,达到什么口味,就看这些技师们的水平高低了。炒焦了则成炭,无任何饮用价值,而欠火的话,则酸涩不能入口,咖啡中的香味,也只是在最佳状态中,能够充分挥发出来。
因为买不到焙烤的现成咖啡豆,而鸽子又恰好带来了,于是,我和老伴儿就“土法”上马,自己动手来炒。这当然很好笑,但也挺有意思。在我的记忆当中,早先,热带森林中的“土著”,偶尔发现跌落进火堆里烤糊了的咖啡豆,不但有很香的气味,嚼食时,还有提神的兴奋作用,慢慢地发展到饮用,慢慢地有了大量需求。一开始,肯定也是像我们老两口这样,坐在铁锅旁边,你一铲、我一铲炒起来的。在冬日的傍晚里,在呼啸的寒风中,这种炒咖啡豆时的又热又香的乐趣,我敢说,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到的。
其实,赶到酒厂里去,那酒糟的气味,十分刺鼻,和酒香绝不是一回事;茶厂里应该有的清香,也很容易被竹篓木箱和炒锅炭火所遮掩,茶叶的芬芳,只有在杯子里沏上开水后,才能闻到。
有一年,我到海南岛的兴隆镇,整个小镇都沉浸在咖啡浓香之中。车未到镇,还离得好远,那咖啡香味已经给陌生人们引路了。也是在那次海南之行中,我才第一次见识到并不十分高大的咖啡树,和长在树叶丛中红红的咖啡果串。于是,我忽然悟到这种植物的果实,为什么那样热烈而强劲了,因为它总是在离太阳最近的热带生长,由于它吸收了太多的阳光,所以,它才那样“苦而酽”“热而香”吧。世人称,咖啡是“太阳的果实”,并非过誉之词,在所有植物的果实中,只有咖啡,是阳光的骄子。阳光越充足,它长势越茂盛;阳光越强烈,它果实越丰硕;阳光越明亮,它色彩越鲜艳;阳光越炽热,它能量越充沛。
人们炒着那些咖啡豆,在锅里翻来翻去,那些豆子渐渐激动起来了,像喝多一点酒,喜上眉梢,脸色红润多了。又过了一会,像是和情人邂逅相逢,那浅褐色的脸庞,变得更深情了。然后,咖啡脂逐渐溢出豆的表皮,马上油亮油亮的可爱了。于是,色泽逐步加浓起来,你闻到一杯上好咖啡的香味了。这时,真是满室生香,不管是多大的屋子,都被这浓馥的香味填得满满的,而且,门关不住,窗拦不住,飞扬到屋外的香味,便给北京的冬天,增添了一丝难得的温馨。
下一步当然不用说了,自然是把新炒好的咖啡粉碎,煮好品尝了。望着窗外的残雪和渐渐浓起来的夜色,那滚烫的咖啡饮品,也许是此时此刻老两口最佳的慰藉了。多炒了几次以后,才明白咖啡和茶叶一样,不但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而且还是一个宽容的世界。它甚至比茶叶还要不拘一格些。根据火候,有“德式”“意式”的不同;依照煮法,又有“欧式”和“土耳其式”的差别。可以浓得如苦药,饮后令每一位饮品爱好者彻夜不眠,也可以似水柔情般的淡,无非使谈兴更健而已。既可以加糖,加奶,也可以声明“Black”,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喝那口咖啡的“本味”,肯定是主随客便,不会有一丝勉强的。
盛咖啡的工具当然是要讲究的了,但也未必是绝对的。粗拙陶器,自有古朴韵味;精致釉瓷,更具华丽魅力。即或什么也没有,人们看“二战”影片,在战壕里,那些大兵们,用罐头盒煮出的咖啡,不也喝得很香很香的嘛!若有一点闲空,到咖啡厅去,或者就在府上,品尝自己煮的咖啡,随兴而至,率意而为,那情趣也是心旷神怡的。
我之所以喜欢喝咖啡,当然还包括喝茶,就因为喝了这么多年,渐渐喝出了精神上的豁达和宽容。此时此刻,一杯在手,那一份听其自然,那一份轻松随意,岂不是自己快乐、别人也快乐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