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他心里,爆炸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引信全在古人那里,古人的东西真好,好到不可说。为什么不可说,大概就因为它的诗性。“诗无达诂”,每个人能看出每个人的好来。贾又福就被这诗性引领,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他的胸腔不时有雷霆滚过,他被古人引导,被古人折服,有时却也会穿越时空,一霎一霎地似乎成了古人。他想象自己成为古人的样子,所有的这些画,这些书,都与他有关联。他画,他写,他记,他临,他在古人那里寻找自己,在自己这里印证古人。大量读书,大量临摹,大量记笔记,一切都是大量的。他身量不高,心量却大,似乎能装得下无边奥义、无限诗情。
但在外表,他依然是那个老实、木讷、本分、矮小的孩子。不但别人以为他傻,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傻。于是后来他一直称自己为“瓢者”。“瓢者”,傻瓜之谓也。
这个世界自以为傻的人不多,倒是自以为聪明的多。聪明好不好?好,但须真聪明。若不是真聪明,则就比傻瓜还傻。但人到了真聪明的地步,反而有憨态了。
就是这个憨态的贾又福,不仅沉浸在诗的妙境里,而且自己也悄悄地写起诗来。
比如1961年秋,一次郊游之后,他写诗咏菊:
高风玉颜清入魂,等闲万木落纷纷。
重九欲伴赤城霞,只作低吟句亦馨。
是不是有点意思?
中央美院办有“蒲剑诗社”,由范曾、薛永年等操持。他们也知道有位小学弟叫贾又福的,也喜欢诗,于是每每向他约稿。他不是总有诗给,但给一首是一首。读一首看:
催花不借东皇力,落叶何须西帝声。
丹青吞吐豪壮事,墨吹风雨与阴晴。
可以看出,内在豪情已经很蓬勃,丹青之事,在贾又福先生眼里,从来不是等闲事,风雨阴晴全在水墨里。从那时起,贾又福先生已经领略到画家的本义:画家是画画的,但也不仅仅是画画的。画是诗的,诗是心灵的,心灵是高妙的,高妙的心灵是与天地宇宙一体的。这也就是他后来提出“以石观化”理念的根本理由。而要达到这个境界,没有别的可依恃,只能是自己的心,但什么样的心可依恃呢?肮脏的当然不行,浮躁的行吗?自然也不行,傲慢的不行,散漫的不行,烦恼的不行,只有明净的、恭敬的、宁静的、崇高的才行。为了提炼自己的心,只能苦自己,一点点爬到古人曾经爬到过的高度,去领略那无尽旖旎。